高危职业

除非“业有所值”,不太可能有人喜欢高危职业。但哪些行业属于高危职业呢?秘境探险?林海猎豹?从军厮杀?高空作业?这些固然都颇具风险,但未必让所有人视为畏途。真正让所有人深怀恐惧的高危职业只有一个:君临一个非法治的社会——中国人喜欢将这说成坐天下。但那不是人人可欲的美事吗?那么就看看古今坐天下者命运如何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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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代君王

一说到古代君王,你大概会立刻想到那些快活天子,真是其乐何如哉!不能说没有快活天子,今天依然活跃在清宫戏舞台上的乾隆大帝就是一个。无论从什么指标来看,乾隆的幸运都无与伦比,堪称史上之最。他是史上最长寿的皇帝(1711—1799),活了89岁。他在位时间之长,仅仅屈居于其祖父康熙之下,整整做了60年天子。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自愿且安全地退休的皇帝:85岁时将龙椅让给了儿子嘉庆。只是,最后3年并未真正放弃权柄,因而实际上是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。他自认功德圆满,自称“十全老人”;不仅统治有方,也享受有术,其乐融融,快活无比!否则,他哪能有闲情逸致,给世人留下4万多首诗,其他皇帝即使能诗也是望尘莫及。

但仅仅一个乾隆、甚至十个乾隆,也不足以断言:历来天子洪福无边。史上更多的是苦命天子,而且其苦难远超常人想象。

人生幸福的底线大概应当是得以善终,但就是有接近一半的皇帝上不了底线。有人统计出,中国历史上总计611位皇帝,不得善终者竟高达272人,占了44%!没有人去阴间地府采访这些人,问问他们是否还想做天子;我相信大多数人未必肯再来一次。

在很多情况下,不得善终的皇帝还连累了他的儿孙。争夺皇位时的骨肉相残,超过了所有其他的自相残杀。南朝的齐明帝为夺皇位,接连废杀了两个皇帝,而且将被废者的儿孙斩尽杀绝!且慢谴责篡位者穷凶极恶,他们岂敢不如此,这是生存之道啊!倘让对手留下一个后人,坐龙椅者岂能有安全感?这个道理,就连动物都懂得:我看到报道,非洲雄狮赶走老雄狮并占有其配偶之后,一定要杀死原有的所有幼狮!

那些因天下崩塌、惨然自裁的帝王,常常在死前杀死自己的儿女。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皇帝,在煤山上吊之前,先了结亲生女儿,留下的诀别赠言就是:愿你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!倘有人录下这幕惨剧,该让多少观者垂泪!

除了这些典型事例之外,更多横遭不测的帝王,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,根本进不了后世人的视野。因此,历史所能提供的帝王生活图景,根本不足以表现帝王“职业”的那悲惨的一面。由蒙古人所建立的元朝,在历史上创下了频换皇帝的记录:1294—1333的39年间,共历9帝,平均每帝4.3年;1308—1333的26年间,共历8帝,平均每帝3.2年;1329—1333的4年间,历4帝,平均每帝不足1年。没有理由相信,这些短命皇帝都是正常死亡的;他们有什么动人的故事留存于史吗?

如果你目睹了这一切,还能认为当皇帝是一个安全职业吗?坐在龙椅上也许快活无比,所获无限,那确实是无与伦比的高回报。但是正如现代人常说的,高回报总有高风险相随!这难道不公平吗?我不知道,帝王们该如何权衡这种风险与回报;但那些死于非命者,多半连权衡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
现代领袖

辛亥之后,帝王时代的那一页看来就翻过去了,但旧的故事似乎还在延续。

现代领袖当然不再需要龙椅,那张陈迹斑斑的旧椅子已不再有吸引力。但“权椅”仍然不可缺少,无论它有形还是无形。那么,坐在最高或者“次高”权椅上的人感受如何呢?

说及现代领袖,人们首先想到的无疑是至尊的伟大领袖,以致许多人甚至完全不知道,他至少还有6位前任——自陈独秀至张闻天。正是这些前任在现代史上留下了一些引人的故事。

前任中最著名者当然是陈独秀。陈独秀作为中共的真正创建者,在掌管中共的7年中过得极不轻松,主要的经历就是与斯大林的代表吵架,同时也少不了与蒋介石等人争执。这个一生都追求独立且冲动、暴躁的人,从没有驯服的时候。1927年,斯大林因其荒谬指挥而贻误中共,需要一个替罪者,这个人只能是陈独秀!这个最不可能降于任何人的人,被以右倾投降派的罪名遭整肃。此后14年是不间断的苦难:1927之后是蒋介石追捕的在逃犯;1932年被捕并被判刑;1938年兵荒马乱之际,他年届花甲,拖着病弱之躯,流落到四川江津一偏僻之地,但仍然笔耕不断,直至在贫病中惨然离世。

陈独秀之后的十年,是中共频繁换帅的动荡时期,没有什么特别显赫的领袖,且几乎每一任都下场惨烈。瞿秋白(1927—1928),以“左倾机会主义”罪名下台,1935年被蒋介石捕获并遭处决;李立三(1929—1930),以“左倾盲动主义”遭清算,到苏联坐斯大林的牢,文革初因不想再坐牢而自杀;向忠发(1931),唯一一个出身为工人的领袖,被捕后立即变节,但仍然未逃一死;博古(1932—1934),江西苏区失败的责任的主要承担者、延安整风的主要对象之一,1946年从重庆回延安途中时死于空难;张闻天(1935—1938),在遵义会议后,颇不情愿地接任总书记,他不热衷于权力,因而被毛称为“开明君主”,最后将其职务让给了毛。“开明君主”也未能逃过后来毛的整肃,1959年被作为彭德怀集团的成员遭清算,文革中被流放到广西、江苏等地。1976年,因其心脏病被有意不予治疗而病故。

对于舞台上领袖人物的来来去去,毛有一个著名的总结,叫做“十一次路线斗争”。当然,在毛之前的所有下台领袖,都是路线斗争中的“机会主义路线头子”,其人生际遇,就毫无亮色可言。被谴责者还包括张国焘、罗章龙、王明、高岗、彭德怀、刘少奇、林彪等,这些人或许一度接近最高职务,但并未真正成为领袖。

“机会主义路线头子”中,最具悲剧性的无疑是刘少奇、林彪两人。他们都曾经处于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的显赫地位,不能不说实际上体验到了最高职业的酸甜苦辣。至于这一职业的风险有多大,他们当然比谁都更清楚,因为他们都没有逃过这一职业的魔咒。

刘林两人情谊如何,不得而知。在刘失势之后,林彪不可能不表现出与之势不两立,不管那是出于真心还是表演。但就情理而论,他们二人是最值得互相理解、互相包容的。今日他们在另一世界聚首,或许会同舟共济吧。无论刘林在性格、气质、学识上有多大差别,他们的命运却几乎相同:都依靠全力挺毛而崛起,都狂热地鼓吹个人崇拜,都支持毛的每一次整人运动,都在老二的位置上循规蹈矩,但都以“篡党夺权”的罪名而惨遭清算,不得善终,且都使自己的家人同蒙惨祸,只是林家更惨:几乎全家都陪葬了。

那么,“与人斗其乐无穷”、且斗倒了每个对手的伟大领袖呢?他不是独享了全部幸运吗?但你不妨想想,无数(真实的或想象的)对手的威胁、大跃进惨败造成的惊恐与焦虑的煎熬、林彪事件的沉重打击、因过度清洗造成的孤家寡人局面、晚年实际上没有任何朋友的孤寂、以阅读《枯树赋》打发最后时光的凄凉——如果考虑到这一切,你还能说他每天都如沐春风吗?毋宁说,他在消灭所有对手的同时,也击倒了自己。因此内斗没有胜利者。于是,他就让世人明白:

伟大领袖也成了内斗的落难者,只是他是一个最特殊的落难者。

坐天下的高风险,似乎在所有人看来都已明如白昼。但到1980年代,整个国家都处在“解放”后的狂欢中,竟然都真诚地相信,历史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。如果说,“身居高位者必遭劫”曾经是一条铁律,那么这条铁律似乎将不再适用了。

但事实很快证明,这种乐观并不足信。新的落难者是胡赵二人。

胡赵二人的落难特别让国人难以释怀,这基于多个都很强烈的理由。首先,大多数国人还沉浸在期待盛世降临的梦幻中,难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唤醒。其次,国人千年不变的倾心期盼,就是明君贤相,而不是什么制度文明。像胡赵这样不可多得的的开明领导人,已经让那时的大多数国人满意,对此两人的突然被废黜,不能不在人们心中唤起对极左年代的恐怖回忆。而且,那些竭尽全力贬斥胡赵并取而代之的人,在人们心中并没有什么好印象,这尤其增加了胡赵落难的悲剧性。此外,开放之后人们接触的文明价值更多,人们不可能将胡赵当作又一轮“机会主义路线头子”。胡赵的落难加强了一个认识:连绵不绝的舞台换主,彰明较著地展示了一种制度性宿命:

在非法治环境下,身居高位者多半没有好结局。

安全源于法治

古代君王之被篡杀与现代领袖之被废黜,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。但若论其实质,则不妨说都系于一件事:权力得不到安全保障;其所以如此,又是因为权力的更替与维持没有进入法治轨道。

无论是古代的君主专制,还是现代的专政,都不可能有真正有序、稳定、公平的权力继承制度,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无止无休的权力斗争。权力斗争所展示的吞噬生灵、德性、社会理想的恶魔形象,已经举世皆知。正因为如此,官方才特别忌讳谈及它。只要外媒指称某个国内事件为权力斗争,官方必定愤然反驳,直指其为“别有用心的恶意歪曲”。其实,否认一个明如白昼的东西,不过是自曝其短罢了。

正是官方自己频频提及野心家的“篡党夺权”,倘这无涉权力斗争,天下人真是白识字了!正是连绵不绝的权力斗争,使得“坐天下”者没有安全感。

对于任何职业来说,不安全感正比于职业的风险率,而风险率决定于长期统计中落难者的比例。如果前两段所举事实可信,那么就不能不承认,无论古今的坐天下者,遭遇某种不幸的比例奇高,至少超出了幻想着太平盛世者的天真想象。而这又意味着,“坐天下”者的风险率已经高到绝对不可忽略的地步。事情至此,要大人物们如何能有安全感?

这样一来,在中国,无论身为君王,还是贵为领袖,岂不都成了高危职业?然而,这种职业已经被赋予极端的尊贵与崇高,要将它与“高危”二字连缀起来,岂不大碍观瞻?一个几乎人人垂涎的职位,一个被万众仰视的身份,居然成了“高危职业”,初听起来,确实不免骇人听闻,甚至觉得似乎有点亵渎神圣。

但事实俱在,历史不可欺啊。你不相信吗?或许,你将有机会去天国,在那里面见历代至尊,他们将告诉你宝座后面的所有秘密。

只是,人们不免纳闷:怎么这种稀奇事大多出在中国呢?

非也,西方的君王还不同样战战兢兢地日夜守着自己的头颅!如若不信,不妨去天堂问问英国查理一世、法国路易十六、俄国亚历山大二世,还有古罗马的凯撒、卡里古拉、尼禄……。只是,今天西方已是另一番光景了。今天的西方政要,当然无权赖在位子上一坐到底,但至少不存在任何人身安全之忧了。

其中的诀窍何在呢?法治而已!是法治带来了权力交接的程序化,任何不安全因素都消蚀在法律的管控中。

西方政要所能有的那种安全感,正是中国政要渴求而不得的。我们的领袖,固然处于至尊之位,但不能不时刻担心着种种风险:某个赫鲁晓夫进入卧榻之旁;某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伺机篡党夺权;某个急登大位的权欲熏心者演出逼宫戏;某个篡逆之徒组织小舰队……,那真是防不胜防,岂容你安然入睡?

种种风险,无不归结为一回事:得始终防备着夺权的对手。

觊觎最高权力的对手永远存在,西方也不例外。但在法治秩序下,这种对手面临两道不可突破的防线。其一,在法定程序之外,试图进入最高职位的人根本没门可入;其二,任何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,危害最高职务者的安全与尊严,除非依法提起诉讼。总之,安全保障源于法律,而挑战法律无异于挑战国家,唯有自取毁灭。

如果当年伟大领袖建立了法治,让他寝食难安的那些对手,就被法律管着了,何至于日夜担惊受怕,警惕着赫鲁晓夫而寝不安席!然而,他却终身与法治无缘,只能不断去折腾臣下与百姓,同时也将自己折腾到在孤寂中凄然离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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