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民如子

无论人们如何纠结于官民关系,但有一点似乎为古今中外所同,即统治者对于民众从不吝赐以最美好的言辞。中国历代流传的“爱民如子”、“为民做主”、“为民请命”等等,不仅被广为传颂,而且被历代从政者奉为头等官箴。至于统治者事实上如何爱民如子,人们从历史透镜中所看到的,很可能是颇不同的景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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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爱民

乾隆是否爱民及如何爱民,官史、民间与乾隆本人各有说法,暂且不论。先看一段历史记载,毕竟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。

乾隆是有名的巡游皇帝,他“下江南”的故事都搬到舞台上了。他在出巡途中,经常顺便处理一些公务。话说1757年,皇帝大驾来到江苏山东交界地段。突然有两名河南夏邑灾民拦驾告状,称豫西遭严重水灾,百姓流离失所,县令孙默串通巡抚图勒炳阿,隐瞒灾情。恰好三天前,夏邑籍退休官员彭家屏,在山东迎驾时向乾隆举报了图勒炳阿。如此“戏中有戏”,看来故事绝不简单。乾隆从来都是处置复杂案件的老手,且喜欢借题发挥大做文章,于是顿时来了精神。

乾隆从容部署,并不武断。一方面令彭家屏、图勒炳阿一起查勘灾情,一面派心腹去实地调查。乾隆人极聪明,他据情断定,所告夏邑事多半属实。但并不打算就此处置河南官员,而要就此事做足文章,这才是乾隆的真正高明处。两天之后,又在山东遇到夏邑灾民刘元德告状,内容相同。乾隆立即意识到,这牵涉到官场的复杂内斗,而这是他绝对不容许的;与此相比,灾民的冤情倒不重要了。

乾隆的处置迅速而严厉,有如雷霆万钧。他立即命令严审刘元德,刘供称其告状得到夏邑秀才段昌绪、武生刘东震的资助,段刘二人都极欲拱倒夏邑县令孙默。此时,乾隆的心腹已报告他:豫西灾情及地方官渎职都属实。如此岂不正好顺应民意、严惩渎职官员?那你就想错了!乾隆另有思路。此案牵涉的人越来越多,其中大有文章可做,乾隆正在兴奋点上。他命山东巡抚提审刘元德、段昌绪、刘东震,同时将孙默、图勒炳阿革职。孙默何等人物,竟然抢在摘下乌纱帽之前立一大功:在段昌绪家中搜出大逆文字,对于乾隆来说,这比救灾就重要多了。至此,乾隆还不满足,他还要挖出更大的案情,目标就是那个为民请命的彭家屏。突审彭家屏及搜查彭家果然大有收获:彭家屏插手夏邑案及窝藏禁书的证据俱获。

现在才到了由乾隆做总结的时候,他的处置极富特色,颇堪玩味:

协助灾民告状的段昌绪:斩立决。

举报渎职官员的彭家屏:赐令自尽,其子处斩,全部家产入官,其田地分给贫民,以示爱民如子。

渎职官员孙默、图勒炳阿:革职按问。

灾民:免除豫西四县历年所欠农业税。

或惩或赈,涉案者皆有发落。这件事岂不就完了?这才不是乾隆的风格,他要从此案中发掘出所有的政治资源。现在是他妙笔生花的时候了。他接连下发“红头文件”,训谕天下。他传谕:

巡抚、知县之罢斥,乃朕遣人密加访察,自为整饬官方起见,初不因彭家屏之奏,亦不因一二刁民之遮道呈诉也。若因此遂增致长刁风,挟制官长,扰及赈务,则是自干罪戾……

一句话:全赖他明察秋毫!退休干部举报与刁民告状,不仅不受鼓励,而且使他深恶痛绝。此时,乾隆意犹未尽,再次谕令夏邑百姓:

州县乃民之父母,以子民讦其父母,朕岂肯听一面之词,开挟制之风。譬如祖虽爱其孙,必不使其恃恩反抗父母,此等刁风断不可长。

最后,乾隆也没有忘记宣传舆论工作,他命令各地方官收集民间反应火速上报。哪里需要去搜集?秘书早已准备好了,当然是一边倒的赞颂之声:

据士民人等同称,我等自祖父以来,享圣朝太平之福,养长之恩。安居乐业,百有余年。恭逢皇上爱民如子,凡关民间疾苦,无不加恩矜悯……若尚不知尊君亲上,更何以生世为人?

这正是乾隆所要的那种效果。

至此,夏邑大案才算落幕。此案的信息极其丰富,其内容已经大体清晰,它明白无误地揭示了乾隆的心机,值得归纳一下:

A 对于“民”不能不兼有爱与防,而首要的是防。老百姓永远是刁民或者潜在的刁民,绝不可放纵。

B 即使在对民施以“如子”之爱的时候,官民关系也如父子关系,“父为子纲”的那种纲常伦理,就是规范官民关系的准绳。对“子”可赐以恩惠,但小民若伸手索要,那就属于刁顽,断不可开先例。

C 小民如有冤屈,务必依例逐级上诉,绝不可越级告状,更不可告御状。再大的冤屈,只要违背官方意愿上访,就属刁民。

D 地方官员只能管分内之事,否则就是干政,罪不容赦,应以彭家屏为戒。

E 治理的第一要务,是维持伦常秩序,此即“稳定压倒一切”之谓也。

以此对照乾隆的办案过程,不能不佩服乾隆思路之清晰、坚持原则之彻底、运思之缜密。只是,“爱民如子”的温情就无影无踪了。

主权在民?

上述的结论A—E,仅仅是乾隆的逻辑吗?对于现代官场有所了解的人,不难看出,这些逻辑在今日官场实际上也是被认可的,无论官员们是否明确意识到这一点。

在门面上,“爱民如子”仍然是今天的最高官德,少有人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。唯一可能的异议是:时代不同了,再提“爱民如子”似乎有点不合时宜。此时,就会有高明人士出来献出良策:

“爱民如子”不妨换成“尊民如主”!

好一个“尊民如主”!看起来完全是另一种境界,将民抬升到了至尊的地位,这不正是现代精神所要求的吗?况且,官员都已是公仆了,被公仆全心全意地服务着的“民”,不是“主”又是什么呢?

只是,“尊民如主”这个词有点欠通俗。不过,理论家早就准备了一个绝佳的词:主权在民。这个词一直写在我们的旗帜与纲领上,几乎都成经典了。事实上是否确乎如此,这件事暂且搁下。此处不能不插入一段题外话。

对于东西方思维之差别,学界已经说得很多,主流结论或许还是认为,东西方各有千秋。在我看来,似乎意犹未尽。不妨指出一个最重要的差别:在作出某个判断时,东方人的着眼点在规范性,即应当如何;说得够多之后,应当的东西,无形中在心理上就成了已然的东西。与此相反,西方人的着眼点在实证性,即事实如何。东方人循习惯的思路走下去,形成了一整套应当的东西,成了人们的伦理道德;因此,东方文化乃是发达的伦理文化。西方人则走上另一条道路:观察、实验、检验、论证。第一个对此作出概括并形成某种方法论的,就是“近代科学之父”培根,他所倡导的就是科学的道路。东西方的两条轨道:一个道德,一个科学,在风格、后果上都判然有别。

言归正传,还是谈主权在民。

依据东方思维,首要的问题是强调“主权在民”的伟大、光荣、正确;而为此,一定得搬出大经典来作依据,少不了请教老祖宗、老祖宗的老祖宗……。这件事自然有理论家管着,用不着我辈操心。如果反复讲清道理,道理说多了,人们在心理上就会被幻化,仿佛觉得“主权在民”已经成了既定事实。

这样,在我们这里就是“主权在民”或者“尊民如主”,你敢说不是?这很好啊,岂不胜过“爱民如子”!其实,就说兼有“爱民如子”与“尊民如主”亦无妨,就正如兼说“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”、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”一样。

依据西方思维,就得观察、检验,看看“主权在民”有何事实依据,然后决定它的真伪。当然,这也不是很简单的事,能如同在X光机下面看结果那么快捷。有效的检验方法或许是,考察是否已经形成某些稳定有效的程序,依据这些程序,使得民众的意志得到真实、可靠的体现。选举肯定是最重要的程序之一;就算不考虑选举,总需要运用某种合理程序;根本无程序可言,却坚决认为“主权在民”已成为事实,西方人肯定不能接受;而东方人却愿意接受,这是祸是福,就只有让历史来说话了。

为使此处所循逻辑更清楚些,不妨虚拟一段对话。

甲:我们的优势就在于:主权在民。
乙:怎么能证明你们有此优势呢?
甲:当然有!人民永远是第一位的,不可能不主权在民。
乙:我问的是,你们是否真的是主权在民?
甲:当然是!难道你没听说过,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?
乙:这怎么能证明“主权在民”是事实呢?
甲:哦,哦,你可以问问申纪兰啊,看她是不是主人翁!
乙:……

乙已经无言以对,唯有一走了之。甲当然觉得自己辩赢了,因为对方再无话说。

站在旁边观看的你,想必十分清楚,是否已经“主权在民”的问题,实际上并未回答。但真要回答此问题,却并不容易。原则上,有如下两种方法可用:

直接法 给国内每人发一张问卷,其中须回答的问题是:对于国家事务你能作主吗?如果多数人给出肯定回答,那么“主权在民”再无疑问。

间接法 同样作一问卷调查,但问题的设置则不同。例如可以是:现行选举法合理吗?是否经常参加选举?是否经常被政府部门咨询?如此等等。

初看起来,间接法与主权在民似乎缺少关联。但实际上是更有效的调查方法。该如何依据调查结果作出结论,人们不乏共识。

能不爱民?

现在回到爱民的问题。进行一般的分析,比讲个故事要难些。难点在于,涉及人心的问题,从来就没有确定无疑的答案;而且,事实与价值的区分,会使得分析更加复杂。

统治者能爱民吗?我回想起,初次接触到“牧民”一词时,不胜惊讶与悲哀。我们的先人,其境遇就低到了畜群的水平,仅仅是统治者放牧的对象,与蒙古草原上的牛羊无异!仅仅在私下说说也就罢了,竟出现在国家的政治文献中,出现在正式的乌纱帽上,如“州牧”不是?万千百姓士人听着,居然不以为意,岂不怪哉!于此,不能不想起某高官的话:多么好的人民!人民听了,似乎只是受宠若惊。

知道这一层,对于成为“爱民如子”的对象,哪能有什么反感!岂止不应反感,实在只有高兴之理:能够像羊群得到牧人细心照料那样,被统治者眷顾着,夫复何求?在“大批判年代”,有人高调批判“清官论”,说清官比贪官更坏,因为清官更忠于统治者,更能麻痹人民。那时我就想,这些人真的宁愿生活在贪官治下吗?此处也是,你不满意于被尽责的牧人管着,难道宁愿与虎狼为伴遭受蹂躏吗?

我承认,在一个存在阶级对抗的社会中,凡统治者高调鼓吹的一切,诸如爱民如子、万民伞、仁政、清官、圣帝贤君之类,无不包含虚假成分;惟其如此,它们才能在统治者的刻意维护下存留下来。不过,这一切毕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民的苦难。在这种意义上,你能拒绝吗?你到哪里去找一个更好的人间、一个伊甸园?况且,旧时代的德政、仁政,也并非全属虚假。要知道,社会终究是一个利益共同体,统治者完全不必刻意恶化小民的状况,正如牧人不必有意损害他的羊群一样。

但对“爱民如子”一类旧时代遗物的容忍、辩护与肯定,就只能到此为止了。这些,毕竟不是一个现代人的追求,其价值十分有限。而且,在一个更高等级的文明中,过去年代曾经肯定的那些价值,将越来越成为无价值!今天的一介草民,当然欢迎甚至需要来自任何人的爱,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的爱;但并不需要那种居高临下的爱,那种爱越来越虚假,甚至伴之以真正的压制与奴役!

现代人所需要的,更应该是对平等的追求,对自由的认可,对基本权利的尊重。这些,远远胜过乾隆式的“爱民如子”,当然,也胜过现代“爱民者”的“无比关怀、无限爱护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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